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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免租

    青史上下五千年,乱世悲歌何其多。

    纵观史料三千页,不如亲身经历过。

    左梦庚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

    明末之乱局,后世人诸多见解。慷慨激扬,指点江山。

    可只有实际见识了、经历过才明白,谁也没有资格对这个时代的百姓要求太多。

    这还是临清,灾情不算严重的地方。

    可农民们已经无以为继,时刻面临着死亡的威胁。

    再想想陕西、山西、河南那边的情况……

    不造反,还有别的出路吗?

    来庄子之前,左梦庚是抱着处置态度的。

    无论如何,庄户抗租并且打伤了左严。身为左府的主人,屁股天然坐在左府这边,都要得到一个交待才是。

    但真正地看到了农民们的惨状后,他最后的一丝怒火也散去了。

    “府中已将打人的奴仆处置了,每人十棍。既然梁越全家赔了性命,此事到此为止,府上不再追究了。”

    左梦庚说出了决定。

    “少爷……”

    刚刚爬起来的左华有些不甘,可是看看寒风中飘荡的尸体,最终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他到底只是暴躁,心地不坏,也不觉着老爹的伤需要那么多的人命来补偿。

    庄户们胆战心惊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一朝阴云散尽,所有人匍匐在左梦庚的面前,努力地表达着感激。

    “少爷真是佛祖在世,大慈大悲啊!”

    “多谢少爷饶恕,俺们大家伙给您磕头啦!”

    这个场面并没有让左梦庚的心情好点,相反冰冷一片。

    他做了什么吗?

    仅仅是放过了本来就毫无罪过的百姓,然而这些人却将他当成了菩萨。

    为何百姓们的心愿,变得如此卑微?

    “都起来吧,咱们说说话。”

    左梦庚长出一口气,觉得需要做些什么。

    庄户们纷纷爬起,眼巴巴地看过来,不知道这位大少爷又要做什么。

    左梦庚不再追究,这固然令人欣喜。可脆弱的庄户们,实在是经不起任何的折腾了。

    左梦庚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庄子上,真正说得上话的,就两人。

    一个是老秦头,一个是张延。

    他拉着两人坐下,任凭其他庄户围在四周。

    “今年收成如何?”

    说起这个,庄户们当中不少人当场就哭了出来。

    老秦头脸上沟壑一般的皱纹愈发明显。

    “少爷,活不下去了啊。今年就晚春下了一场雨,全年大旱。地里种下的庄稼,一片一片的旱死。俺们就站在田边干瞅着,啥办法也没有啊。到了秋儿,收拾了一番,一亩地连两斗都不到。”

    左梦庚在心里算了一番,心情无比沉重。

    以明代的农业种植水平,平常年景一亩地产粮应该有一石或者两石。现在竟不足十分之一,可见灾情多么的严重。

    他却有疑惑的地方,指着不远处的玉带,道:“既然干旱,为何不取水灌溉?”

    是的,庄子的外边明明有一条小河,宽约五、六丈。如今还没有上冻,可以看到河水潺潺,水量还算充沛。

    左梦庚想不通,明明靠着河边,庄户们为何眼睁睁看着田地旱死?

    孰料说起这个,庄户们的脸色更加难看,就连左贵也怒不可遏。

    “少爷有所不知,要想从河里引水过来,必须得经过隔壁冯员外的田。可那冯员外一心要谋咱家的地,不让咱们取水。”

    左梦庚大怒。

    “岂有此理?灾情如火,多收一分粮食,就能多救几条人命。那个冯员外竟如此恶毒?走,找他算账去。”

    然而谁都没有动作,左荣和左贵还一左一右,挡住了左梦庚。

    “少爷,万万不可。那冯员外势大,咱们惹不起。”

    左梦庚到底不是热血少年,一下子冷静了。

    “那冯员外什么来头?”

    左贵知之甚详。

    “那冯员外是镇守太监冯纶的侄子,在此地乃是一霸,无人敢惹。和他闹起来,咱家后患无穷。”

    一听说是镇守太监的侄子,左梦庚也无奈了。

    这是真的惹不起。

    谁都知道,能出任镇守太监的,必定是皇帝的亲信,亦或者是宫中大佬的孝子贤孙。

    这种人手眼通天,做掉地方大员都轻而易举。

    左家这种小门小户,对于老百姓来说高不可攀,在人家镇守太监的眼中,连芝麻绿豆都算不上。

    万万没想到,自家的庄子旁边蹲着这么一尊真佛。

    一想到明明靠着河流却无法取水,只能坐视庄稼旱死,左梦庚几欲吐血。

    左贵还怕他冲动,絮絮不停。

    “镇守太监冯纶可是李朝钦的干儿子,是宫里的红人。少爷千万不敢和这等人置气,免得灾祸临头。”

    左梦庚转转眼珠子。

    “你是说……冯纶是李朝钦的干儿子?”

    没等左贵回答,左梦庚的嘴角就慢慢弯起。再看向极远处冯员外的田地,就好像看着喷香四溢的肥肉一般。

    不过此事不急,还得回去慢慢筹划。

    成与不成,也要看机缘的。

    眼下庄子上的情形,却到了刻不容缓的程度。

    “粮食歉收,你们这个冬天咋过?”

    老秦头看看张延,张延几度犹豫,倒也坦诚。

    “往年这时候,俺们都会进城,去码头那边帮工。庄户人家有的是力气,赚点辛苦钱可以补贴家用。可今年流民都跑到咱们这儿来了,城里不让进,就只能干靠着。”

    四面八方涌来就食的流民给了临清极大的压力,官府不得不派出人手在城外拦阻。

    为了安全,城门进出也严格把控。

    像左梦庚这样的官宦人家进出自然随意,但普通百姓就不行了。

    田亩歉收,进城打工又不成。

    这个冬天对于庄子里的农民们来说,只怕是道生死难关。

    老秦头见左梦庚不似别的主家那么霸道,话也多了起来。

    “月前地里的庄稼还没收完,官府就来了人,田税、辽饷都征到了五年。庄户们的家底都填进去还不够,有几户人家干脆逃了。明年开春,官府又要拉着俺们去干活。哎,没活路啦。”

    听到赋税都征到崇祯五年了,左梦庚便知道,农村的问题,实在是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程度。

    这就是个火药桶,随时都能爆炸。

    明末陕北农民起义声势惊人,以至于许多人都以为,就只有陕北的农民在造反。

    事实上,整个崇祯年间,大明可谓是处处烽烟。

    从南到北,无一处不乱。

    只不过其他地方的乱子,没有陕北农民起义影响那么大罢了。

    奈何他就是个将二代,能力有限,明白时局如何,也做不了什么。

    不过眼前的庄户们……

    左梦庚想了想,府上原本打算收租,是因为左良玉想要用钱。但现在左良玉丢官罢职,也就没有了用钱的地方。

    既然如此,便不急迫。

    “大家伙的状况,我都看到了。既如此,今年的租子,我做主,免了吧。”

    话语虽轻,却如同核弹爆炸,惊到了所有人。

    老秦头哆嗦不止,生怕只是一场梦。

    “少爷,租……租子真的……真的免了?”

    张延蹭地一下站起来,万难相信。

    “少爷……莫不是诓俺们?”

    左荣也急。

    “少爷,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免租这种事,对任何人家来说,都是天大的事。左荣见他都不和府里商议,就做了决定,不免担忧。

    左梦庚不管他,只看着张延。

    “骗你等如何?不骗又如何?看看你们的样子,还有什么值得骗吗?”

    张延愕然,低头看看自身,突然大笑。

    “是了,穷光蛋一个,扔油锅里都榨不出二两油,还怕被骗吗?”

    他猛地回头,对大家伙吼道:“都听着,少爷大发慈悲,免了咱们今年的租子。”

    声音远远传开,不管远近的庄户全都听到了。就连许多没有衣服、窝在屋里的庄户,都推开房门露出脑袋。

    “少爷活命之恩,吾等永世不忘,唯有做牛做马相报。”

    数百庄户跪了一地,感恩的声音里带着冲天的惊喜。

    这一幕,令左荣等人全都看傻了眼。

    左富偷眼看去,心里琢磨,少爷这是在收买人心吗?

    可这些泥腿子,贱命一条,收买了他们的人心,又能如何?

    死气笼罩的庄子,免租宛如一股飓风,为这里带来了全新的气息。肉眼可见的,大多数人的脸色都活泛了起来。

    虽然这个冬天他们依旧无衣无食,日子艰难。但没有了主家的租子负担,压力一下子小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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