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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宾天

    卢皇后身子一僵,只见杨泉走出来道:

    “传陛下口谕,请皇后、诸位殿下和卢相、窦相入内。”

    谢无猗抬起头,正对上萧惟的目光。萧惟手缩在袖口比了个安心的手势,谢无猗会意,再次伏下身,装作哀戚肃穆。

    奇怪,怎么没看见萧筠?

    内殿中弥漫着浓烈的药味,皇帝靠坐在枕上,手边搁着半碗参汤。他双目微张,看了看堂下众人,朝萧婺摆了摆手。

    萧婺早已眼眶通红,皇帝瞧着这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最像自己的儿子,眉头皱了又皱。

    “老三,北境不太好吧?”

    说完,皇帝本就急促的呼吸变得愈发凌乱。他虽在病中却也知道北境风波,单等他驾崩那几个藩属国就会趁虚而入。即便钟津已经前往北境,但他无论能力还是威望都远不及萧筠和萧婺。

    大俞有毕安、谷赫、曹平和邓易四大藩属国,而如今蠢蠢欲动的邓易正是多年前萧婺带兵收服的。萧婺明白皇帝的意思,眼下唯有他亲自坐镇,才能保证北境不起烽烟。

    只是……

    眼见皇帝喘成一团,萧婺只好强忍悲痛问道:“父皇想让儿臣去北境?”

    皇帝面色稍缓,摸了摸萧婺的头,“好孩子,朕最放心你了……邓易虽多宵小之徒,但那毕竟是我大俞的藩属国,能不动兵就不动兵。”

    萧惟听着二人的对话,心里莫名一空。

    皇帝让萧婺主动开口,原来是早就打算把他调离泽阳。

    萧婺一走,皇位就是萧豫的了。

    父皇怕什么?兄弟阋墙吗?

    身侧的手不由握紧,萧惟瞥了一眼一句话都插不进来的卢云谏,只觉得掌中冰凉。

    这位权倾朝野的卢相会甘心吗?

    萧婺倒没想那么多,他哽咽道:“父皇,愈儿身体不好,儿臣就把她留在泽阳养病吧。”

    见皇帝不置可否,萧婺磕了个头默默退下,一旁的卢皇后早已满面哀恸。

    “镜辞……”

    皇帝忽然唤了卢皇后的名,卢皇后忙上前来,荷花玉佩在腰间轻盈摆动。皇帝没有睁眼,只安慰道:“不要担心,老三守得住北境,他们兄弟也是最和睦的。朕只托你一件事,择个吉日为筠儿和建安侯完婚。”

    “陛下……”

    卢皇后泪如雨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了。做了这么多年夫妻,皇帝尊重她,却谈不上宠爱,最起码比不上元宪皇后和淑妃。

    不过卢皇后本也不在意,她顶着皇后的名分,承载着卢氏的荣光,恩爱伉俪早非她所求。可听到这一声“镜辞”,年近半百的卢皇后心软成一片,不禁想起自己那刚出生就夭折的大女儿,愈发泣不成声。

    皇帝刚断了萧婺的登基之路,又安排她操持萧筠的婚事,许她太后之位,就连卢皇后自己也说不清脸上的泪是为谁而流。

    眼见卢皇后情难自已,萧婺和萧豫忙把她搀到一旁。而皇帝坚持到现在,气息越发微弱,眼神已然涣散。他颤抖着撑直身体,用尽全力道:

    “你们听好,朕百年后——由楚王萧豫继位。”

    如同一张拉到极限的弓,皇帝说完这句话便再也绷不起力气。他把一直收在袖中的遗诏交给萧豫,断断续续地嘱咐道:“你记住,大俞是三哥替你守下来的……朕让卢相和窦相辅佐你,还有……”

    呼吸声渐弱,皇帝的手颓然垂落。

    “陛下!”

    “父皇!”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紧接着就是炸响天地的惊雷。所有人都在大放悲声,哭衷心敬仰的皇帝,哭无可依托的自己,可萧惟脑中一片混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眼前缭乱的色彩尽皆化作一捧灰,纷纷扬扬地散入云烟。

    萧惟被萧婺强按着跪下,无声地看着闭了眼的父皇。

    他对五哥说什么?三哥是拿命在守大俞疆土,所以令五哥善待他,不要有萧墙之祸……

    他对皇后说什么?安排长姐的婚事,是为保卢氏的地位,也是为了提醒长姐手中有兵,卢氏必须要尽心辅佐新帝……

    那他对他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萧惟静默着低下头,挤不出半滴眼泪。边境,朝堂,后宫,父皇安排得清清楚楚,连遗诏都带在身上。只有他……

    就连一句责骂,也没留给他。

    “司巫大人到!”

    谢无猗从此起彼伏的哭声中猛然抬头。消失许久的萧筠高束长发从黑暗中现身,她安静地站在大殿门口,将手中的红缨枪往地上一竖。

    咚——

    她一定住,连朝臣嫔妃们的哭泣声都在这一刻弱了下去。

    落雨了。

    谢无猗凝望身披晚霞的萧筠,闻到空气中缓缓飘来的血腥味,才知道她杀人了,只不过她穿着红衣,不易被发觉。

    毫无理由地,谢无猗想起了萧惟讲过的笑话。

    几年前,大俞朝臣间私下流传着一个问题,要是高阳公主谋反怎么办?

    “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彼时萧惟神秘兮兮地对谢无猗道,“我会跪在长姐面前,给她扫干净面前的路。”

    内殿里的话谢无猗都听到了,她没想到年迈的皇帝竟连皇宫都无法掌控,没想到在萧豫和萧婺的对决里,决定天平倒向的那枚砝码竟真的是手握两百禁军的萧筠。

    平日里兄弟姐妹各自相安,但萧筠必然已经看清楚局势,打定主意把牛鬼蛇神都替新君挡在广明殿外了。

    夜风吹起她的乌发,谢无猗从那双深如江海的瞳眸里看见了不容置疑的坚决。

    大有可为,亦有所不为。

    这是萧筠的选择。

    与此同时,一个罩着深紫色斗篷,头戴银色面具的年轻人走进大殿。看装扮,这就是小黄门通报的司巫星望尘了。

    星望尘在昭堇台闭关三年,今日竟突然出关了。

    “巫堇有谕,星辰有变,故而特来坐镇。”

    他的声调十分清冷,颇有些雌雄难辨的意味,又带着几分疏离,让人不由得生出惧意。

    星望尘径直走到谢无猗面前,伸过手来。

    “请巫女共证神谕。”

    谢无猗心头一梗。

    扮巫女听神谕倒没什么,只是谢无猗为了避免搜身的麻烦,入宫前解下了苍烟,萧惟也说今日是宫宴,有的是人保护他们的安全。

    可没想到皇帝突然驾崩,要是她身为巫女却召不出代表巫堇的蝴蝶……

    众目睽睽之下,谢无猗也没办法,只能任主动走过来的侍女将自己扶起。那侍女不经意地向她掌根摸了一把,谢无猗的双手虚虚握住。

    花娘?

    谢无猗低下眼睛,这名侍女居然是花飞渡假扮的。

    宫禁已被萧筠控制,花飞渡是怎么混进宫的?难道说安排宫防的另有他人?

    谢无猗心中顿时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皇权更迭之时最易发生变数,这些变数会影响到萧惟吗?

    无论如何,星望尘出关怕也是为这最危险的一刻。

    谢无猗与星望尘并肩走入内殿,星望尘遮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上挑的眼尾和一对十分好看的薄唇。

    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还不待细想,谢无猗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失魂落魄的萧惟。他垂手盯着地面,连她进来都不曾动一下,俨然成了失去牵线的傀儡。

    曾经赖在身边,好言哄着她惯着她的人,脸上没有半分嬉笑。

    谢无猗忽然觉得胸口堵得难受。她看多了生老病死,可这一刻,萧惟的茫然落寞仿佛也笼在了她的心上。

    是针刺时明明轻微却让人烦躁的痛,是伤口结痂时抓也抓不到的痒。

    星望尘在大行皇帝前俯身拜下,谢无猗是巫女无需跪拜,她拈起苍烟,听星望尘念诵祝词。

    帝王宾天,星望尘要念的祝词很长。此刻,他的声音里多了些蛊惑,引人跟着华丽空灵的词句,送这位大俞皇帝最后一程。

    所有人都在认真聆听神谕,除了谢无猗。

    暗流涌动,她就像个局外人一样孤零零地站着,耳边只有本不该存在的金戈铁马声。

    不知过了多久,星望尘念诵完毕,他转向谢无猗,双手平摊在地。

    “万象光昭,所居天地,恭诣巫堇安。”

    这是最后一步仪程,代表司巫祭诵完毕,请巫女代为向巫堇致意。谢无猗肃然低头道:“女猗谨拜,圣主明德,巫堇容安。”

    她的声音遥遥落在萧惟耳中,他浑身一激灵,终于听见了世间喧嚣。

    他朝她看过来,眸中拼凑出一抹破碎的亮色。

    按照大行皇帝遗诏,萧豫此时便是大俞新君了。谢无猗和星望尘刚退后几步,就见禁军统领祝伯君披甲进殿,跪在萧豫面前。

    “陛下,皇宫内外已整肃完毕,请陛下起驾。”

    萧豫由杨泉扶着起身,他拭干眼角的泪痕,说出他作为大俞新帝的第一句话:

    “老将军辛苦了,且随本……且请诸位大人共同聆听遗诏吧。”

    忍抑的抽泣中,谢无猗听到了如释重负的松气,抑或是轻不可察的叹息。

    这场皇权争逐胜负已分。

    亥时三刻,国丧钟声响彻云端。

    卢皇后安排灵堂,卢云谏引导群臣,祝伯君戍卫皇宫,每个人都有该做的事情。萧惟低头跪着,只觉得心里的风还没停,天地寥寥,无处落脚。

    殿上的烛火如走马灯般划过他的瞳眸,萧惟心想,好吵啊。

    他张目四顾,小猗呢,怎么连她也不见了……

    平心而论,谢无猗对于国丧没有太多悲伤的感觉,相反,她一直惦记着另一件事。

    趁人不注意,谢无猗换好孝服后便溜出灵堂找到花飞渡,询问她为什么会在宫里。

    花飞渡侧身闪开,成慨从角落里走出,朝谢无猗拱了拱手。

    “他带我来的,怕你出危险。”花飞渡言简意赅地回答。

    她这话骗不了谢无猗。萧惟出门时没带成慨,成慨这么守规矩,怎么会贸然跟过来呢?谢无猗登时冷下脸,“成慨,说实话。”

    成慨脊背直发凉。他心里琢磨,既然殿下和王妃好得跟一个人似的,那把殿下的行动告诉王妃应该也没问题吧?

    他一咬牙,将萧惟的计划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王妃,其实……是殿下进宫时发现宫里不对,才让人去传属下的。”

    谢无猗眯起眼睛。她今日就没和萧惟分开过,他什么时候送的消息?

    “哪里不对?”

    成慨走近一步,低声回答:“广明殿后面的禁军不知被谁调走了。属下赶来时,宴会已经开始,外面有几个太监鬼鬼祟祟的,属下便让花夫人先盯住,去请祝老将军来把他们都抓了。”

    宫宴的规格谢无猗不熟,但成慨这番话却透露出不少信息。首先,皇帝办宫宴,禁军怎么会不见呢?难道是有人未卜先知,知道皇帝今日就要驾崩?

    谢无猗捻起手指,所以萧筠见了血是去处理这些人吗?

    其次,进广明殿的前前后后共有三批人马。祝伯君今日在宫外驻防,成慨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他,守住了整个皇宫?

    论应变,成慨比不上封达,唯一的可能就是萧惟教他的。

    “祝老将军是殿下让你请来的?”

    “是,也不是。”成慨答道,“殿下的确吩咐属下找祝老将军,可属下出宫时,宫中防卫空虚,属下担心来不及。还是高阳公主的侍女找到属下,说公主可以暂时稳住这里,并给了属下令牌,祝老将军是在属下调兵进宫之后才赶来的。”

    谢无猗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成慨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幸好萧筠是友非敌,假如她让你调的兵里混进别有用心的人,萧惟现在恐怕就要背上起兵谋逆的罪名了!

    你个榆木脑袋,做事前怎么不多想想?

    谢无猗气血上涌,又觉得给成慨解释太麻烦,只好先让自己冷静下来。

    “那些被抓的太监呢?”见成慨摇头,谢无猗迅速道,“你把令牌给我,去守着殿下,今日公主让你调兵的事不可对第四个人说。”

    萧惟和其他人不同,他是个玩世不恭的看客,他必须是不能为,而不是不愿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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