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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一十四章·994年·“他做了一个梦。”

    后来,他明白了她这么痛苦的原因——她杀了人。

    那天,当艾葛妮丝用长枪指向苏洛洛时,苏洛洛身上的污染爆发了。黑光闪过,艾葛妮丝被腰斩成了黑泥。苏洛洛被实锤为了魔王,那个时代的所有人都憎恶她。

    每走过一个时代,她身上的污染就会更重一份。她不经意间杀了很多人,即使不是她的本意。但她仿佛从一个女高中生,变成了一个杀人犯——她明明是救世主,却要承担万般唾弃。

    苏明安一直想着,再忍一会就好了——她决定了不要逃的,自己不能帮她做决定。

    一边做着自己的事,他一边有些绝望地目睹这辆紫色的火车毫不回头地向前驶去,前方云雾遮掩。

    哪一天,它会驶到尽头?哪一天,它会坠入悬崖?

    她的话越来越少了,像是人性都在丧失。

    有一次,他路过她的房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像是有什么东西揪住了他的心脏,他立刻去寻找她,最终在公园发现了她。她坐在太阳花圃里,裙角满是泥土。当他走过来时,她疑惑地抬起眼眸。

    看见苏明安走来,她“啊?”了一声,形同huh猫。

    但这一次,苏明安笑不出来了。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苏明安蹲下身,拍了拍她裙角的泥土。她不应该乱跑的。

    “……”少女用黯淡的紫色眼眸盯了他好一会,瞳孔里已经开始游离蓝绿色的光芒,像是身体里的癌细胞。

    “我知道,现在是你的休息期。但是跑出来前记得打个报告,不然我以为出了什么岔子。”苏明安擦了擦她的手,蓝绿色的痕迹根本擦不干净,像一枚深深的病毒烙印。他苦笑了一下。

    他几乎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云雾,列车就要陷进去了。

    然而她没有回应,不像往常一样对他露出熟悉的笑容,也没有唤他小云朵。

    她仅仅只是握住他的手,像是贴近一只猫似的,睫毛拉近,几乎贴着他的瞳孔。

    “你是……”她神情茫然:

    “谁?”

    这一刻,苏明安心中的铁轨垮塌了。

    他同样茫然地回望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听觉真的确认了她的这句话——她在问他,你是谁?

    ……我是谁?

    他握紧她的手,将这只手一点点贴到自己额头。此时的姿态,不像是神明大人在垂怜信徒,反而像是一位信徒在祈祷。

    这一瞬间,望着她茫然的眼睛。他想到了陷在红土地里濒死的玥玥,那时的她也是这样神志不清的眼睛,也是这样无法挽回的缺失。

    可是苏洛洛没有三十三周目的奇迹,他也救不了的。

    “……停下吧,苏洛洛。”

    他颤抖了好一会,最终这么说。

    停下吧。

    你有因果权柄,但这不该是你的命运。

    你和我的完美通关没有半点关系,没有必要。

    苏洛洛眨了眨眼睛,神智渐渐恢复了一会。她给苏明安讲了一个故事,是她自己编的。

    “有一位技艺精湛的工匠,用木头雕刻了一只夜莺。夜莺活灵活现,渐渐有了自己的思想。但唯一可惜的是,夜莺是木头做的,即使能活动,但它没有心。”

    “它本想去丛林生活,却发现丛林早已变成了钢铁丛林,树木与鲜花都不在了。它本想打道回府,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位美丽的少女。夜莺喜欢美丽的事物,跟随着少女回了家。”

    “少女擅长画画,她很喜欢夜莺,为夜莺画了它渴望看到的丛林,还为它画大江大河、画蔚蓝的天空、画怒放的鲜花……”

    “但不知为什么,少女常常捂着胸口晕倒。夜莺在其他人类口里听到了一个词——‘心脏病’。它不知道那是什么。它询问少女,少女说,她的心脏有问题。”

    “心脏是什么?夜莺不明白。”

    “少女说,心是生命的象征,是情感的象征,有了心,人类才会自由地欢笑、才会悲伤地流泪,心是一切感性与艺术的源泉。”

    “夜莺恳求少女,它也想要一颗心。因为它从没体会过少女口中的爱情,就连看到画中的丛林,也只感到很好看,没有其他的情感。”

    “然后,少女为夜莺画了一颗心……”

    苏明安听着,苏洛洛却忽然急促地呼吸起来。

    她的情况又加重了。苏明安只能把她送了回去。

    房门关闭后,苏明安站在房门外,莹蓝色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还有四天……四天……”他这样告诫自己。

    不要投入太多感情。

    你迟早要离开的,有些命运也已经注定。

    在那之后,苏洛洛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精神失常。明明他们距离很近,她却总会毫无征兆地消失。尽管他很快就能找到她,但每一次都会感到心悸。她消失的频率越来越高,他寻找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他们便约好,将这种逃与寻称作“捉迷藏”,以游戏化的名词来修饰这种行动的残忍。

    但耐心只会一点点消退,他也逐渐感到疲惫。直到苏洛洛提出,把她的房间锁起来。

    这样就一劳永逸了。

    ……那样和囚犯有什么区别呢?

    苏明安望着紧闭的房门,手中的钥匙掉落在地。他居然开始想,为什么要自己承担这样的负重,让自己眼睁睁望着她滑向深渊,还要自己亲手为她加锁,就像照顾一个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明明他们最初只是一杯牛奶的关系。

    但他很快隐去了自己的想法。

    “咚咚!”门内响起捶门的声音,紧接着是她声嘶力竭的哭喊。她又犯病了。

    “放我走吧!求求你放我走吧!小云……神明大人!您放我走吧!我不想继续下去了,我不想被人寄刀片、网暴、谩骂了……求求你……我想上学……我想妈妈……我不想穿越了……”

    他几乎要遏制不住自己抬手的动作,钥匙就在他的手掌心——但是,即使是上锁的建议,也是她自己提出的。

    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想法,是她自己不甘放弃,是她自己想救更多人……也是她自己提出——【如果我想放弃,不要让我逃了。】

    ……锁住我,关住我,强迫我。不要浪费我的因果权柄。

    这是她自己亲口说的。

    他也承诺了她,如果她这个胆小鬼想要回头,不要给她回头。尤其是她现在只是犯了病,等她清醒过来,她还是会继续下去。

    他没有强迫她,只是在忠实地履行他与她拉过手的承诺。所以……钥匙插不进锁,紧闭的牢门也不会打开。

    “……你睡一觉吧。等你清醒过来,你就好了。”苏明安的手指紧了紧,还是将钥匙放回了背包格子。

    “求求你了……放我走吧……我就是一个胆小鬼……不要骂了,不要讨厌我……”门内传来少女几乎崩溃的嘶哑喊声,她的病情很严重,喉咙快要被哭声扯断:

    “苏明安……你为什么不放过我……放过我啊……”

    苏明安咬牙忍耐,转身离开。

    ……

    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他躺在漫山遍野的太阳花中,肆意地打滚。阳光照在他脸上,很温暖。

    脚下是湿润的泥土,他摸了摸,开始向下挖。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挖什么,梦没有逻辑,只是想向下挖而已。

    泥土一点点被拨到两边,他挖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是一枚天文馆星辰勋章,几颗荣誉星星刻在镀金的表面,还有一行小字“属于天文馆爱岗敬业好市民汪先生”,应该被人一遍遍用手摩挲过。边缘染了血。

    他有些记不起这枚勋章背后的故事,继续往下挖。

    泥土一点点下陷,他挖到了一条小兔子发绳。他怔了片刻,依然想不起它背后的故事,它的主人应该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了……

    泥土一点点往外拨着,挖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

    一条十字架吊坠,带着雪的气息。

    一颗柠檬糖果,彩纸反射着七彩色的光芒。

    一个黑鸟雕塑,表面光滑,像是被人抚摸了很多遍。

    一株太阳花,金灿灿的,有阳光的味道。

    一颗番茄,水润新鲜。

    一枚春心饼,即使沾染了泥土,仍然散发着香气。

    像是一只寻宝的巨龙,苏明安一刻不停地往下挖着,挖出各种各样的物品。

    笛子、白鸟的尸体、莲花、冰块、银杏叶、咒火花、红玫瑰、骑士剑、郁金香、红宝石项链、羽毛笔……

    最后,他的手指顿了顿,望见了一台立于泥土上的庞然大物。

    ……他是怎么挖出一台钢琴的?

    他怔神地望着这架钢琴,忽然听见了呼喊。

    “——神明大人!”

    这声音有些陌生,应该是穿越者们的声音。他们总会崇敬地呼喊他的名字,然后转身离开。他所能做的,唯有一遍遍拿起笔,划掉他们的姓名。

    他转过头,本以为会看到一群灿烂耀眼的笑脸,士兵们会露出最真挚的笑容——

    然而,他只看见了漫山遍野的坟墓。

    钥匙、平安符、长命锁、相片、贝壳手链……这些东西堆叠在他的身后,如同一座座凸起的小山。他茫然地注视了一会,那些呼唤他的声音仍在传来,从这些“遗物”中传来。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听到这些声音——他们为文明而死,而自己是文明的神,那么他理应听见他们的悲戚。

    ……原来已经这么多了。

    他驻足了一会,从最高的姓名牌开始,缓缓地埋进土里。原本被他拨开的泥土,一点点重新被他埋了回去。楼月的笑闹、蒸汽的鸣笛、魔女的叹息、现世的哭喊……随着逐渐落下的大雪沉淀于地下。

    逝者见不到岁月的终点、方舟的终末,他们所见的唯有最后的黄沙、战场上的酒与剑,以及苏明安指缝之间一点点落下的泥土,落于他们不存在的发梢。

    苏明安埋它们的时候,偶尔会被回忆触动,想起遗物的主人。于是他会小声地与遗物说话,聊起短暂的相处时光。尽管这些人视他为不可冒犯的神明,却有零零星星感动的事。

    “……”

    “……”

    他自言自语了好一会,聊起天世代0年的双神凌空,聊起天世代1年的时空穿越,天世代2年的审判,天世代3年的感谢信活动……

    直至一阵风刮过。

    他埋葬了所有东西,包括十字架、黑鸟……甚至那架钢琴。埋钢琴时,他注视着渐渐下沉的泥土,有一种感觉——他仿佛在埋葬他自己。

    驻足许久,远方升起一小片朝阳,雪停了。

    他的耳边,再没听到任何声音。

    人们仿佛在阳光升起的这一刻,静静在地下睡了。

    ……

    当他醒来时,他看到了一柄利刃。

    一位英俊的青年坐在床旁,拿着一柄利刃,抵在他的脖颈上。青年耳边的红蓝色耳坠轻晃,血红纹印在青年的皮肤上闪着光芒。

    是薛启夏。

    苏明安平静地望着薛启夏。他不知道薛启夏是开了什么玩家技能闯进来,也不知道薛启夏想做什么。

    “第一玩家,我要你与我签署一个契约。”薛启夏看出了苏明安的平静,他没想到即死规则都怼在脸上了,苏明安还是这么淡定。

    “什么契约。”苏明安依旧平静。

    “水岛川空来找过你。你肯定想对古武世家下手,我不能放任你。”薛启夏拿出一个道具:“你签下这个道具,与我成为不可斩断的盟友,我就放过你。”

    “原来这就是你一直以来针对我的原因。”苏明安说:“你是……怕被清算,你怕死啊。”

    薛启夏淡淡道:“我不想与你为敌,但我也不想因为莫须有的仇恨被清算。所以,我选择主动出击。我只想活下去,你签了,我们就当无事发生。”

    “你以游戏道具作威胁,那你就不怕我游戏结束后清算你吗?”苏明安说。

    “得罪了,我坦白说。”薛启夏说:“我认为你活不到游戏结束后,要么死在半途,要么死于末尾。我看不到你眼中的半点生机。”

    他将道具放在苏明安眼前。

    苏明安视线偏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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